蓦然回首无驸马
蓦然回首无驸马
近些日子我一向觉得很无聊。
我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据宫人们说，他死去的那一天我正在生病，那病来势凶猛，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父皇气得说要将他们全部给我陪葬。
听他们说。
我和程子蓦的关联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从我十五岁及笄后，父皇就把我指给了他，因此我就应还算他未婚的妻子。对于这门婚事我一向不乐意，其实程子蓦这个人长得挺好，而且从小便顶了个“神童”的称号，是个如意郎君。但是我们两个太熟了，从小厮混到大，一想到玩伴变成未来夫君，实在别扭得紧。之后我转念一想，我不嫁给他也得嫁给其他人，熟了也有熟了的好，知根知底，不至于发生家庭暴力。
但好在我是皇后所出，又极为受宠，因此他们也便兴高采烈地受了，并且叮嘱程子蓦要好好爱护我，要相敬如宾——如果他们知道我和程子蓦平时是怎样相处的，估计得气吐血。
我大病初愈，醒来的时候谁都不敢拿这个噩耗来刺激我，之后是一个小太监嘟噜了嘴，其他人才惶恐地向我一五一十的地交代了。
想到那里我都觉得我冷血，帝王家的孩子冷血，我以前还总认为我是唯一例外的。
溜出宫去，在相熟的铺子里吃盐水鸭，我慢条斯理地吃光了一只鸭子，一点没剩，有点讶异只我一个人居然也能吃上整只的盐水鸭。以前都是程子蓦与我一齐，才能吃完整只。
我笑了笑：“那是自然。”
但是那传说中的第一头牌出现后，我好生失望，正因那美人并不似传说中的那么美，还没端宁宫的淑妃娘娘、天鸾宫的妩烟夫人美。
然而我还是留了下来。正因在那次坦白会上，一个宫女失态之下连一些宫闱传闻都坦白了，有一条秘史是，在我病危的那一天，程子蓦出了宫，找了一个妓女，令我的父皇震怒不已。
陆紫嫣选相公的方式是抛绣球，也是民间女子选夫婿的最常见方式。
男生们争先恐后，如同疯子一般注视着那个喜庆灿烂的绣球，像是猛兽扑食，那美人却向这边望来，眼底先是漫出几丝惊讶，然后变成了笑吟吟，绣球在空中打出几个弧度，坠进了风马牛不相及的——我的怀里！
我吃惊不已，那绣球本来离我甚远，却突然像有灵性似的溜进了我的怀里，我正恍惚着思考，却听见老鸨的声音尖锐得吓人：“恭喜这位公子！成为我们紫嫣姑娘的新主儿！”
对于抱得美人归的这件事，我觉得事有蹊跷。
但这事却是真实的。
我不能带着她回皇宫，正在我琢磨到哪里一通迷药将她扔给英俊小生的时候，美人含羞带怯地凑上来，便要解我的衣带子。
美人抬眸望我，忽而嫣然一笑：“公子不必多言……其实，我在楼上看见公子的时候……便已经……已经……”她忽然讷讷地说，脸颊晕红，轻轻一跺脚，钻进我的怀里，“公子……紫嫣是你的人了……”
紫嫣抬起睫毛，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小鹿一般，娇俏可怜：“紫嫣……紫嫣能够做妾……”
紫嫣也想了想，勉强一笑：“紫嫣会让公子喜爱上女生的，紫嫣在第一眼看到公子的时候……便深深……”
这年头的美人都是色中恶鬼吗？
想到板子我又不禁想起了程子蓦，五岁的时候我在太学里读书，天越国女子地位并不低微，以至于我们这些公主也能够上学，而不是只能学习琴棋书画，但即使能上学我也并不珍惜，经常在课上睡觉，不然就是和其他人说小话。于是太傅最后忍不住，让我站起来背《岳阳楼记》。
“啪！”
“太傅！”是程子蓦的声音。
我被打的这件事自然传到了父皇耳朵里，父皇一贯极端宠爱我，听见了这事又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看见我凄惨红肿的手心，更是心疼：“朕已经把郑簠那厮扣去了半年的俸禄！并且官降三级！这厮如何不识好歹，将昭阳打成这番模样。”
“何事？”父皇没有抬头，似是十分不悦这个时候有人插话。
“有何不可！”父皇气急败坏，他霍然抬头，瞪着程子蓦，我不禁缩了缩，即使父皇瞪着的并不是我，但是他生气的样貌，总是十分可怕的。
他侃侃而谈，父皇已经慢慢收敛了暴怒的神色，转为沉静的颔首，程子蓦顿了顿，又道：“其实公主是十分宽容的，她被打了之后，并没有如何埋怨，而是嘱咐小子千万要劝说陛下，不好恶待太傅，公主内心也是十分敬重太傅的。公主虽然年幼，但是十分明理，虽受陛下圣宠，却不骄不躁，宠辱不惊，可谓我天越公主之典范！”
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程子蓦点了点头，我从斜面看，觉得他目光中深有赞赏之色。
程子蓦叹了口气，他那年也但是六岁，却坐在了我的床铺之上，抚摸着我的头，声音轻微：“昭阳，你还小呢。”
正因那句话我气得直到程子蓦向我坦白他对太傅说的是“这是昭阳”之后，我才渐渐开始和他说话，虽然我至今都没明白这四个字为什么就能让太傅不打我。
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紫嫣扑哧一笑：“我遇见过很多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紫嫣又想了想，试探地问我：“但是程家的程子蓦程少爷？”
“嗯。”紫嫣抬起眸子笑了一笑，那笑温婉，我却觉得有种促狭的狡猾之意，“我们有一夜之缘。”
紫嫣笑开了，唯有嗔怪地望着我：“寻青楼女子，还能做什么？其他人，是没有公子待我这么好，这么懂礼守节的。”
即使程子蓦不是我情人！可他还是我狐朋狗友一只吧！我都病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咦？
是啊男生都是一样的东西，当时我都病的要死了，他自然是要来看一下心爱的女子呀，程子蓦即使再惊采绝艳，他也但是是个凡人。
我恍恍惚惚地想着，风从打开的窗子里钻进来，大大的袖子被风吹起，慢慢地鼓起来，向后飞去，恍若白蝴蝶巨大的翅膀。我感到有什么从身边穿了过去，化成连绵的雪白，遥远的看不清晰，然后飞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春意盎然的清晨。
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头戴金冠，咯咯笑了起来，分明天真的眉眼，像是冰雪初融时极动人的春色，霎时夺目。
【4】
这实在奇异得很，紫嫣一般都睡在我旁边，并且轻易不离开。我睁开眼睛，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从楼上缓缓转下来，这客栈有一条长廊，紧挨着客房，我刚一出门，便看见走廊处，窗外紫衣一晃，连忙追了上去。
“姑娘必须要守信……莫不能……莫不能……”那个陌生男子蜷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后，语气甚是微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却黏在紫嫣身上，那是一种渴盼至极的眼神，里面带着期望与绝望。
“那我就……放心了……”那男生听到紫嫣的话，心满意足似的，眼睛里的光芒暗淡而灭，渐渐不动了。而在他静止的那一刻，有什么光线像是游蛇一般走在了他的身上，猛然炸裂成了纷飞的尘埃，然后尘埃消散，一切都失去了踪迹。
这肯定是做梦……这肯定是……
可我看见紫嫣，慢慢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公子？”
她歪着头，有些困惑的样貌，脸庞不染一丝尘埃。若不是亲眼见识了刚才一幕，我是绝对不会坚信这个一脸温婉的女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她柔声唤着我：“公子……”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妖怪。但见这妖眸子温和，并无杀气，显然她并没有杀我之心，我便稍稍镇定下来。
“而且，公子……不，是昭阳公主。公主莫怕，你会一向长命百岁的，我若是此时杀你，就违反了规则。”
她掩唇而笑，笑得甚是妩媚：“我如何不知，公主的寿命，也是我交换而来的呢。”
【5】
原来如此。
我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为什么……”
那么他为什么，要换命给我？
我正冥思苦想，脑子里却飞也似的，溜过去一个念头——
我张了张嘴，而紫嫣仿佛未卜先知似的，飘然而来，伸出玉也似的食指，轻轻摁在了我的嘴唇上：“嘘——公主别妄想了，已经换过一次命的人，是不能再将命换给别人了。”
出宫已经有一段时日，钱也花得所剩无几，只好去投奔程子蓦的好友、王族里最有钱的豫王。
我悻悻，嘴巴却不饶人：“彼此彼此，昭阳怎样敢与叔叔比谁搞笑？”
但是几把下来我居然一把也没胡，身上输的虽然已经没有半文钱，但是心服口服，随口说：“你马吊打得真好。”
我愣了愣，心里突然钻出蛇一般的凉意：“不……不可能……”我的声音惶惶的，仿佛夏天鸣个不停的蝉，“他从来没有赢过我，你又怎样可能从来没赢过……”
豫王静了静，良久轻声道：“他是在哄你开心吧。子蓦他是很在乎你的。”
他只是睡着了，过一段时刻就会醒来，重新陪我喝酒下棋逛窑子。与以往一般无二。什么死去了都是骗人的逗我玩，他下一秒就会带着浅淡的笑意站到我面前来。
但是我所有重视的人都会离我远去，将我独自一人抛在陌陌红尘。
那日之后，我用了三天时刻，将我与程子蓦的回忆走了一遍。
在太学里面程子蓦是最用功的优等生，而我是能在太傅激情澎湃的声音中睡觉睡得旁若无人的人。我在太学里面正因身份尊贵，并且脾气骄横，因此鲜有人来与我说话，我闲来无事，只觉得无聊。
虽然他经常会说“身为一国公主不得不做的X件事”、“作为高贵帝姬不得不读的N本书”等种种的废话，以往教引嬷嬷的话我都不听，更何况这个小白脸。
正因如果那样，我真的就是独自一人了。我其实很怕寂寞的。
在我把他名字认错之后，他一笔一笔地教我写他的名字——前程的程，孩子的子。
那三个字怕是是我有生以来写的最频繁的字，比所有的字都更加频繁。正因他一向执著不停地教，生怕我忘记似的，我觉得他一向对我把他的名字说成橙子的事情恼怒，程子蓦这个人最是小气，三个字足足练了千儿八百遍，练得我手都酸了。
我生到这么大才知道我是蕙质兰心美若天仙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聪明绝顶的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很高兴，就像赢了程子蓦一般高兴。于是翌日兴高采烈的说给程子蓦听，那个时候他挑着一对好看的桃花眼看我，眸子里笑意清淡。
还有一个小东西，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那天集市上有人在卖整块的白玉，那白玉成色极好。于是程子蓦买回来，亲手给我雕了那只兔子。程子蓦不是女子，不是天生的心灵手巧，那个小玩意他雕了三天，但栩栩如生，不次于天越最好的工艺师父。
我只是不懂得珍惜，于是总是后悔，我心爱的每件事物都是由于我不珍惜才离我而去。我抹了把泪，天成轩的辣子鸡真辣，辣得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辣得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
那么为什么我会记住他呢？
是除了父皇之外和我相处时刻最长的一个人，是我一个眼神就知道我要吃唐记的冰糖葫芦而不是路口胡同巷卖的糖甩子的人。
【7】
程老爷子必须很难过，看见我也许还要触景生情，但他还是出来向我行了礼，强笑着领我到程子蓦的住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嘎吱”的一声，木门大开，我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勾勒出浅浅的线条。而屋里寂静一片，仿佛那里以前停驻年华。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最醒目的是一个白玉兔子，与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那只白玉兔，是蓦儿拿回来三天三夜不眠不睡拼补而成的。”有异样的疲惫声音响起，我知道那是程老爷子，他的声音有点哑，“他宝贝似的放在那里，谁也不让动，我料想是公主的。”
却是再也发不出声儿来，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几天我从来没有哭过，除了被辣到的那一天。程老爷子静静地看着我，道：“臣并不曾责怪公主，蓦儿很喜爱公主，实不相瞒，这门亲，原是蓦儿独自向圣上求来的。”
程老爷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蓦儿今年，也才刚满十七岁。”
我们都忘记了，他也就十七岁，他怎样知道他要怎样和我说爱我？
回到宫中的时候，我又病了一场，走到宫门前直直的栽了下去，本来只是风寒，可我病根未愈，反倒发起了热来，高烧不退，我手中却紧紧攥着那只白玉小兔，不管是谁来夺都固执地不松手。
我梦见程子蓦。
我凑近了他，伸手牢牢扯住他的袖子，嘴唇翕动。
我慌张起来，嘴巴很发奋地张开，想要说话，但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我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也喜爱他。
烧慢慢地退下来，太医院的太医技术高超，我那般不肯配合，却硬是让我退下了烧来。意识刚一清醒，父皇就来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父皇，轻声却固执地问道：“是程子蓦吗？”
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8】
再之后，程老爷子也上门了，见着我的模样，最后是叹了口气：“公主要好好保重，蓦儿如果见着公主这副模样，怕是会悲哀。”
我知道我还是很难过。他们劝我说，公主难过程公子也不会复生，公主就应好好珍惜玉体。
我没有办法让我不难过。
想起他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好日子。
我坐在了秋千上，握着那只小兔子，默默的想，我要等他回来的，然后告诉他他的名字我记得很熟了——前程的程，孩子的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