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湮没的月夜

　　九月末来苏，深夜入住银泉山庄。

　　露水起来了。凉意沁人。异乡的仲秋——冰轮临空，砧敲万里白。霜华如水流泻，不真实地照着这方水乡泽国——梦里的江南。

　　忽地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香味，贴了鼻翼，冷不丁长驱而入，与我几乎是撞个满怀了。惊了一下，立脚，仰头，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一点一滴，像探进花蕊里啜饮，品咂，这醉人的香氛。这香气是有重量和体积的，带着攻城略地的侵略性。不是一丝两缕，是丝缕不绝，是一波一波推叠着，溢满所有空间。

　　是多少次闻见江南的桂香了？记不清了。

　　亭子里有几个老人在打牌，聊天。打着小旗的旅行团喧嚷着擦肩而过，一时打破这空与茫。

　　北地人少见多怪，禁不住询问旁人，这是什么花，这样香？

　　咦？！这就是桂花呀？深觉不识桂花是一种愧恨。不识桂花，亦不知桂香如此醉人。桂花的香气是有重量的，那种让人窒息的重与沉堕。

　　也是十月，乌镇一向落着细雨。破败的老墙沥着1条条水痕，石阶，桥头，廊檐，河面上，雨珠子像水晶帘，滴也滴不完似的。巷弄深深的，苔藓绿绿的，那些潮湿的气息弥漫上来，是这宅院里长居的旧人的魂魄吧？桂花郁离的香气在雨水里漫漶着，整条巷子都给湮没了，若一块毛玻璃，湿漉漉，迷离离，恍惚着。

　　又一年，趁了几日假期，抵沪上，经苏杭，穿维扬，至无锡。夜中投宿，就近住在居民自家开的小旅馆里。苔痕参差，花木扶疏，竹影扫窗。风吹叶动，满院都是桂花香。院里蹲着一只白猫，警觉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房顶有很大的月亮，树影深浓。

　　彼年的周庄。人潮汹涌，到处是人。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人声如沸。阳光在十月里泼刺刺地扎人眼。视线里全是人头攒动，哪里看得见小桥流水，黛瓦粉墙？一步一挨穿花拂柳般好容易挤过去，陈逸飞油画里的双桥还在。双桥上挤满了人，大家都留意翼翼地抢着留影，正因一不留意有可能被挤下桥去。周庄的桂花开了，又给燥热的阳光很快蒸发掉了。周庄浮华了，商业化了，已不是那个想象中的水乡了。那么拥攘的.人群，那么浮躁的心，有谁可触摸到了旧时光里蕴藉的安宁？有谁可捕捉到了一丝桂花的香气？

　　夕阳式微。枇杷树肥厚的叶掌伸展到水面，船只来来往往，船娘一声声扬起歌喉，将平静的河面推叠出层层涟漪。河边摆满茶座。清水瓶子里供了一枝桂花，金黄郁累的小花，衬着水色天光，幽幽地香着。只有叹插花人的心思难得。蓦然见一棵桂花树下落着细碎的几朵，欣悦地拾起来，拢到袖子里。所谓积习难改，随便看到什么花什么叶都喜欢捡起来，夹到书页或衣衫裤袋里，抑或随手放到床头，似乎不经意间便可抱花同眠了。

　　芋艿香糯，桂花清郁，汤汁甘之若饴蜜。和欣每人要了一小碗，坐在树影下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齿颊肺腑都酥掉了。

　　桂花醉人的香氛笼着平江路，一天之中，花光日影里，走过平江路1条又1条迤逦的巷子，与欣一齐听评弹，昆曲，吃桂花芋艿，绿杨馄炖，吃海棠糕，袖口上别着新鲜小茉莉和白兰花，鼻息里闻得是清郁的桂香和食物的香味，真是幸福啊。你可听得到，那满城的风动，满城的桂花香啊。

　　还是在江南，一个人在异乡，窗外是一树一树的桂花。夜空深邃空旷，世界一片寂静。汤汤月色底下，除了桂香还是桂香——唯有桂香，慢慢渡我到夜海最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