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里的远港
如云泣月，似雾濛花。俯首数长灯，曲曲折折入碧波；回眸辨来人，来路空空。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壹-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一个人上街还有些惶恐。所幸今天我要前往的地方离家很近。
我住在后街，保杨住在前街背后的河巷里。河巷又窄又紧，背靠几栋圆形的筒子楼。今天我前往保杨家，是为了看他的女儿出嫁。
我并没有看见保杨，再往河边看去，他的小船系在角落里。
“小丫头！”我听见声音连忙回头，这才看见一直缩在巷尾的保杨：“小丫头过来。”
保杨笑的很爽朗，他搓搓我的脑袋：“我就不去凑热闹啦，糟老头子有什么好去的。”
只有女儿回来的时候，保杨笑不出来。
认识保杨是去年春天。某天早上我过桥去买早饭，忽然听见吱嘎吱嘎的声音从脚底下响起。我趴在桥栏上往下看，先是看见浅绿色的河水懒懒地泛起两三条对称的水痕，远远荡出去再漾开来。再是一条小船，两个圆圆的头顶。一个摇橹，另一个手里举着长长的网兜——网兜是绿色的尼龙绳做成，时不时往水面下探去，间或捞上一些垃圾和绿色的植物。然后清脆脆湿答答的“啪”一声，倒扣在船尾。
我有滋有味地看着他们，看着笨拙却灵便的小木船从桥底过去了，也快从我的视线里过去了。
我注意到那个举着网兜的人。他看上去肥肥的，我几乎怀疑起小船是否可以承载他的重量！但当他娴熟地把网兜伸入水中再出水，举起再倒扣时，他的手臂又充满了力量。
忽然，一个洪亮的嗓音炸起：“小丫头！你瞧啥！当心别掉下来咯！”
小河依旧静静的，除了吱嘎吱嘎和哗啦哗啦的声响。
“保杨叔叔你一定不是苏州银。”
“保杨叔叔你为什么叫保杨啊，好奇怪的名字。”
“从前的名字？”
我不理会，一个劲地追问：“瘦西湖是什么？是比较瘦的西湖？……哎呀，等等！”
然后我拎着两袋烧饼，转了个圈来到小船边上。小船看上去很沉，底部湿漉漉。清清河水偷偷吻上它的脸颊，又调皮地跑开。
每天早上我都喜欢找保杨玩。他是个很有趣的叔叔，虽然我时常嫌弃他身上有腥腥的味道。
“哪有！你看，还是绿色的。”
“你看，河里长了很多蓝藻，加上生活垃圾，我的小船都快要装不下了。”
说完以后我心满意足钻进被子睡回笼觉，枕着浅浅清清的水声，做了几个浅浅清清的梦。
筒子楼里的大姐姐是保杨的女儿。
我从四邻街坊口中听到这些话很是诧异。
我不喜欢她，但她真的很漂亮。每天早上我买早饭的时候，她正好要去上班。我看着她蹑手蹑脚地从筒子楼里溜出来，一溜烟跑出好远才慢悠悠开始走。
我很不理解。因为我喜欢呀！你想想，坐在小船里摇摇晃晃，在薄雾里来来回回，有时候吹声轻轻的口哨小曲，再把小河换新妆。
我被暂时吓退了，他却忍不住自己大笑起来，招呼着摇橹的人上船离开。
某一天，我看见保杨苦恼地蹲在河边。他的小船依然系在那里。
“小丫头，”他挤出一丝笑容来，接过我的烧饼三口两口吃完了：“叔叔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善善谈对象了，昨天我在街上碰见他俩，就请他来家里做客……善善看上去很不高兴……唉，我真是糊涂了。”
保杨看着我童真的双眼，叹了口气。他的皱纹耷拉下来，黑眼睛也没有了神采。我仔细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我帮保杨叔叔去打她！
依旧是清晨，小河越来越绿，气味也越来越臭。小船越发老旧。我站在船边，保杨蹲在岸上，他扭过头，而我耳边是轻微的水声和风声。岸边那些花树开了满眼，偶尔有花朵掉下来。
“保杨叔叔，开船吧。”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2007年盛夏。我从老家回苏州，打开报纸发现全都是关于太湖蓝藻爆发的新闻。学校的老师也打电话让我做一个关于太湖水的研究学习。
我呆了半晌。
船还在，保杨一定也在。
我很想很想像保杨叔叔一样解开小船去打捞，但我不敢。保杨叔叔不在，谁也不去管这条小河。人们捂着口鼻匆匆走过，而我趴在河栏上，无比地想念一年多以前，那个温柔的清晨。
-陆-
曾经，它也会发出低低的歌声，和着遥远的水声，和着一湾清澈的眼波。
墨绿的河水沉重地泛起波纹，岸边的花树又开了。而我无比地想念保杨。
“小丫头，你看这个！”他从船上跳下来，指给我看一个黑色的靴子：“你猜这是谁的？”
“哈哈哈哈哈，是那个老修鞋匠和他老婆吵嘴的时候扔进来的！”他搓搓我的脑袋，自顾自得笑：“我拿它给你做个小钱包要不要！”
“保杨叔叔也脏呀……喂，这丫头！来来来，我帮你拿回去。”
身后的小河也哗啦哗啦，身后的小船也笑了起来。我跟在保杨背后，回头看了一眼筒子楼。没有严肃可怕的大姐姐，即使有，我也不怕她。
小河不再清澈，小船也早被遗忘。摇橹声成为只有景区才听得到的过往。而我的保杨叔叔不知身在何方。
最终我还是没有如愿坐上那条小船。
时光太久，清河终于丢失了港湾。